被绳艺“束缚”的情与欲
时间:2022-08-17
小5摘要:情欲的词根 “eros”来自于希腊语,既是爱神的名号,也意味着“想要”、“对于缺乏之物的欲望”等。情欲的构建需要三个重要元素构成:爱人、被爱的对象、和“两者之间之物”。
2013年,著名戏剧导演和艺术家Robert Wilson在卢浮宫和蓝筹画廊Thaddaeus Ropac展出了一系列的与Lady Gaga合作的影像作品,在作品中,Gaga“扮演”着不同古典大师绘画中的角色:时而是安格尔绘画中的Caroline Rivière夫人,时而又是死于浴缸中的马拉。可以说是一种流行文化对于古典艺术的重新想象和挑战。
而在最后一个影像《Flying》中,Lady Gaga则被倒吊着,绳子切入她裸露的皮肤,她的左腿弯曲,手臂被紧缚在背后,仿佛在空中飞舞。这件得以进入卢浮宫展出的作品并没有刻意规避被打上“性感”烙印的可能性,而是将Gaga被吊起这一瞬间凝固升华,让观众得以看见她褪去层层天后(Diva)的外衣,回归身体的脆弱和真实。
2022年8月刚在纽约PPOW画廊举办个展的艺术家Portia Munson,从二手商店和跳蚤市场收集诸如圣母玛利亚塑像、古典大理石雕像、玩具、烛台、夜灯、皂液器等等物品,并将它们融入装置之中。在新作品《服务托盘》中,这些陶瓷和玻璃小像被她用绳子捆绑起来,堆积在优雅的复古银盘上。
在大型装置《捆绑天使》中,天使形状的塑像被随意堆砌在一张覆盖着婚纱改制的桌布的椭圆长桌上。
这些优雅的塑像被绳索纠缠,在其束缚下致盲、窒息,扮演着牺牲者的角色以揭示潜伏在日常生活表面之下的性别暴力和恐怖。Munson放大了这些日常物品的集体力量,改造了其原有的功能。这些物品仿佛一部活动档案,记录了女性身体被控制和操纵的暴力。
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下,艺术和非艺术的界限早就日益模糊,艺术家的身份和意义也摇摆不定(DiMaggio, 1987)。被定义为艺术的事物,在不断随着历史和文化的流变而改变。如果用胶带贴在墙上的香蕉都可以是艺术,身体与绳子的摩擦纠缠为什么不可以?
除了视觉艺术之外, 绳缚天生具备的交互属性也让其成为了极佳的舞蹈和戏剧材料。
我回想起2019的一次亲身经历。在某美术馆实习时,我们的表演策展人邀请了澳大利亚表演艺术家Luke George和新加坡艺术家Daniel Kok来做仅有一场的演出《Bunny》。
艺术家将舞台转化成了一个与观众共享的亲密空间,酷儿身份的缚手甩着霓虹色的绳子,从吸尘器到电风扇,日常的物品均可被捆绑,并随机挑选观众上台体验。
艺术家将存在于传统意义上的绳缚表演中的性张力和性别权力关系转换为探讨观众与表演者的权力关系。“Bunny”不再仅仅指代被缚者,而是变成了所有观赏表演的观众——他们都在某种意义上参与了潜在的权力交换,在共享一个演出空间的同时也在共享互相的信任、连接、交流,绳子悬挂的是一种集体的欲望。
表演理论家Richard Schechner在《什么是表演》中写道:
“表演标记身份,扭转时间,重新塑造并让人欣赏身体,以及讲故事。表演由许多‘二次行为’构成,这些行为需要表演者的长期训练,学习和排演。”
这样来看,绳缚表演和传统意义上的绳缚演出都包含了相当多符合表演定义的元素——有观众和表演者,有缚手反复练习的漂亮动作和打结方式;这些不同的技法还可以被排列组合形成相当多的变幻;有一定程度的戏剧张力和起承转合;甚至还有不同的流派。
但Schechner在阐释表演性时,最强调的是“一场表演只在行动、交互和关系中发生”,表演不是死的。每一场表演都与下一场有所不同,这些与众不同的点不是存在于“物质性”(materiality)而是在其“交互性”(interactivity)中。交互,意味着缚手和被缚者发生物理和心理的交流,个体之间的边界逐渐融合,让参与绳缚的个体共享一个“阈限空间”(liminal space)的临界状态(Pennington, 2017; Turner, 1974)。
人类学家Victor Turner形容这种状态为“既不在此处,也不在彼处”,虽然转瞬即逝但是非常强烈。这样的状态通常通过仪式性的行为或是冥想可以达到,让参与者可以从现实社会规则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探索一种另外的可能性(Turner, 1975)。
麻绳加之于皮肤上的压力能产生一种近似于亲密关系中紧紧拥抱的张力,或许能刺激人大量释放内酚酞,让被缚者进入一种极致的放松。而对于缚手来说,高度专注的过程能让人进入类似于演奏乐器或作画的精神空间。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极为深刻的体验。
可惜的是,当我整理出这么多资料后,我并未感到与自己的羞耻感完成了和解。我猛然意识到,我在进行一件极为理性而软弱的事情。
借助外部力量进行艺术研究让我能够站在第三视角客观评判一件事物的价值,但同时也让我完全无视内心的真实想法,原来我并没有勇气直面内心的情欲快感。
如果绳缚对我来说的功能,抛开艺术性不谈,仅仅是可以带来情欲的一件快乐的事情,难道我就不能坦然接受自己了吗?
或许我应该回到情欲这件非常古老而美丽的事物本身——
诗人、古希腊文学研究家安妮·卡森曾写过一本叫做《爱神:苦乐参半》的书。书中她对于“情欲之爱”(erotic love)有了非常详尽的解读:
情欲的词根 “eros”来自于希腊语,既是爱神的名号,也意味着“想要”、“对于缺乏之物的欲望”等。情欲的构建需要三个重要元素构成:爱人、被爱的对象、和“两者之间之物”。
这“在爱人之间的事物”看不见摸不着,但又让两者若即若离,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体的,映照出某种空缺的成分,而这种缺席则是情欲的激发所需要的。如果爱人之间的边界完全消解,“欲望也随之被抹去”。
“两者之间之物”又好像就是在形容缚手与被缚者之间的绳,在每一场绳的游戏中,绳子既明确标记了二人的疆界,又为二人创造了联结的方式;如果没有绳,二人便无法定义自己的角色,两种身份又因为绳互相依赖,谁也离不开谁。Ta与Ta被麻绳纤维编织的绵密欲望之网紧紧包裹。
这种包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对于这种体验,卡森在书中引用了索福克勒斯的诗歌《阿基里斯的爱人》里的诗句。
诗人将情欲比作手中握冰——一种既痛苦又新奇的欢愉,愉悦让我们无法将冰块放下,但掌温又将冰块融化,于是我们就会一次又一次拿起冰,重温那种欢愉。
当缚手将绳一次又一次勒进被缚者的躯体,疼痛和欢欣浓烈地包裹彼此的身体,我们是不是也会被唤起想要不断重复这种苦乐参半的欲望?
情欲的驱使,也能为我们带来一种内心力量的自发生长——
黑人女性诗人、种族解放运动家Audre Lorde关于情欲体验有更加宏观的观察,在她1978年的论文《情欲作为力量》中,Lorde写道:
“情欲是我们每个人体内的一种资源,它来源于深层次的女性和精神层面,牢牢地扎根于我们未表达或未被承认的觉知的力量中。
“情欲是对于女性生命力量的肯定,这种力量来源于与另一个人的深入分享——分享快乐、无论是身体的、情感的、心理的还是智力的——并在分享者之间构成了一个桥梁。情欲的连接无畏地强调我们制造快乐的能力。”
“情欲的知识赋予我们力量,成为我们审视彼此存在的方方面面的镜头。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总是害怕内心涌出的深刻欲望,我们需要分享彼此情感的力量,而不是滥用情感,不能让彼此成为欲望满足的客体。”
对大多数人特别是女性来说,社会和文化教育我们压抑情欲,而不是探索其生产知识和信息的能力;情欲从而流于表面或走向禁忌,变成了单纯的感官享乐而不是情感表达。女性自由表达自己的情欲则会承担荡妇羞辱的风险。
写到这里时距离我的体验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我好像也终于与自己在文初表达的欲望和解了。我记得在体验中,小五和绳一起给了我一个温柔的拥抱,那是我人生中体会到的最幸福的拥抱之一。不管是作为被缚者还是缚手,都是在用绳去互相拥抱、制造连接、表达情感和欲望、在有限的时间内搭建二人共享的阈限空间。
也希望读到这里的你,不管手中有无绳,都可以与自己的伙伴共同搭建这个空间。
毕竟,这是非常美好的体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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